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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尔诺贝利的悲鸣》(节选)

来源:会饮读书    更新:2015-10-08 11:57:27   作者:斯维特拉娜·阿列克谢维奇
《切尔诺贝利的悲鸣》(节选)

 

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揭晓,获奖者是白俄罗斯女记者和俄语散文作家斯维拉娜·阿列克谢耶维奇。"因为她复调式的写作,成为我们时代痛苦与勇气的纪念碑。

斯维特拉娜·阿列克谢耶维奇曾是一名记者,经历过阿富汗战争、切尔诺贝利核灾等历史事件,遭卢卡申科政权迫害后离开白俄罗斯。

她以基于上千次采访写成的记录性小说——记录从二战到普京时代苏维埃历史及心理变迁的系列小说,总称为“乌托邦之声”——而为国际文坛所瞩目,其代表作是《切尔诺贝利的悲鸣》。

 

by 斯维特拉娜·阿列克谢维奇

一次常规试验出了灾难性的大乱子,位于乌克兰核电站4号反应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失去控制,产生的巨大火球掀掉了反应堆1000公噸重的钢铁水泥盖子。燃烧的石墨和炽热的反应堆核心物质在爆炸中瞬时燃起无数火堆,烧着了邻近反应堆顶上的可燃物质。这次爆炸以及因救火而导致强辐射的直接死亡人数是31人,接下来几天因严重辐射的病患超过200多人。

因苏联当局迟迟不愿承认此次事件的严重性,当地不明真相的居民没有及时疏散撤离。最后,才有十多万人从乌克兰和白俄罗斯的周边地区被疏散开去。

事故发生的一周后,苏联投下了几千名未受训练,没有适当的防护用具的人投放到这个海滩上,从敞开着门的直升机把沙袋丢到反应堆的火焰上(分析者们现在认为这样做根本是弊大于利)。当火焰最终熄灭时,人们跳到反应堆顶上开始清理放射性残骸。运进来的机器因为辐射的缘故都不能用了。那些人都只活了两三个星期,遭受着临死的痛苦折磨。

但是,如果不是这种尝试,这次灾难的后果也许更糟。由列宁格勒工程师设计的,不在场制作的石棺——那些板材是由机器人和直升机协助拼装起来的——结果全都是裂缝。现在知道,封闭在石棺里的4号反应堆的铅与金属核心中仍然聚积着大约20公噸的核物质。没人知道那些核物质会怎么样。

邻近乌克兰的白俄罗斯有一千万人口,核爆炸是一个国家性灾难:70%的放射性核物质扩散到白俄罗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纳粹灭了619个白俄罗斯村庄并杀害那些村里的居民。而切尔诺贝利事故则毁了这个国家的485个村庄和居民点。70%的死者被埋在了地底下,被清理队称为“清理者”。

今天,每五个白俄罗斯人就有一个生活在被污染的土地上。共有210万人口,其中有70万是孩子。因这一“区域”无形的放射性小颗粒物质,每年都许多人身患癌症、神经功能失调和基因变异疾病。

 

柳德米拉·伊格纳坦纳可

消防员 瓦西里·伊格纳坦纳可的妻子

 

我们是新婚夫妻。我们即使是去商店都是手拉着手的。我想对他说“我爱你。”但我对当时的情况知道得不多。我不了解。

我们住的是消防站的宿舍,那里是他工作的地方。还有另外三对年轻夫妇。我们共用一个厨房。一楼停放着消防车,红色的消防车辆。那是他的工作。

一天晚上,我听到有响声。我朝窗外看去。他看见了我。“快关上窗,回去睡觉。反应堆着火了。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没有看到爆炸的情景,只看到了火焰。所有的东西都散射着光。整个天空都是。一股高高的火焰冲起。还有烟。灼热得可怕。他还没有回来。烟是从沥青柏油那里冒出来的,遮住了整个顶部。他后来说那就像走在焦油上。

他们试图把火扑灭。他们用脚去踩燃烧的石墨……他们都没穿帆布衣服。他们冲出去时都没穿外套。没有告诉他们。

早上七点。有人告诉我他在医院里。我赶快跑去那里,但警察已经把医院包围了,除了救护车,不准任何人进去。警察叫道:“救护车有放射性,站开点!”“听着:如果你哭叫的话,我马上就一脚把你踢开。不准拥抱也不准接吻。甚至不能靠近他。给你半个小时。”

他的样子看上去很滑稽,穿着一套48码的睡衣裤,而他的尺码是52。袖子很短,裤子也短。但他的脸倒一点都没肿起来。给他们喝了点流汁。我问:“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想拥抱我。医生不准。“坐下,坐下,”她说。“这里不准拥抱。”

回到宿舍,他们马上用放射量测定器扫了我一通,结果我的衣服,包包,皮夹,鞋子——都“有了放射性”。他们马上把所有这些东西都拿走,甚至我的内衣裤。唯一给我留下的是钱。

他开始变化。我每天见到的都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烧灼开始由里向外浸出。他的嘴巴,舌头,脸颊——最初出现一点儿病变,接着扩散开来。一层一层剥落下来——像白色的胶片……他脸上的肤色……他的身体……变蓝,变红,灰-棕色。一切都那么可怕。

唯一救我的事情是一切都发生得非常快,没时间让你去想,没时间哭泣。这是一家救治严重辐射受伤病人的医院。十四天。十四天后人就没了。

他一天要拉20到30次大便,拉出来的全是血和黏液,手臂和腿上的皮肤全裂开来。全身遍布疔疮肿毒。每当他转动脑袋时,就会有一络络头发落在枕头上。我试着跟他开玩笑:“这倒是方便了,不需要再梳头了。”他们后来马上剃光了他的头发。

我对护士说:“他快死了。”她说:“你还能指望什么?他身上有1600伦琴放射线。400就足以致命了。你是坐在一个核反应堆旁边啊。”

这些人全死去以后,他们把医院重新装修了一遍,铲去了墙皮掘掉了地板。他去世后,他们给他穿上制服,戴上军帽,但无论如何穿不进鞋子,因为他的脚太肿了。他们就把赤着脚的他埋葬了。我的爱人。

 

谢尔盖·瓦西里耶维奇·索伯洛夫

保护切尔诺贝利协会执行委员会副主任


当时,马上就有发生核爆炸的危险,所以他们必须把反应堆底下的水抽出来,因为会有铀和石墨混和物渗进来——一碰到水,就会组合成极为致命的混合团。原本爆炸能量可能会在三到五兆吨之间。这就不仅仅是基辅和明斯克了,大半个欧洲都可能夷为无人区。你能想象吗?整个欧洲的灾难啊。

所以这是一个冒险行动:谁潜入进去打开安全阀?他们许诺给汽车、房子、郊外别墅,会永远资助他们的家人。他们寻找志愿者。他们找到了!那些男孩子们潜水进去,许多次,他们打开了阀门,于是那个单位拿到了7000卢布。他们忘了许诺过的汽车和房子——他们不是为了这些东西潜水进去的。他们出身背景有着某种文化,是那种有伟大成就的文化。他们是牺牲者。

反应堆顶上的战士们的情况?共有210个军事单位被投到放射性沉淀物清理现场,相当于34000个军事人员。那些清理顶部的人使情况变得更糟了。他们穿着防护衣,但辐射来自下面,他们没有这方面的保护,只穿着普通的靴子,那种便宜的仿制货皮靴。他们每天在顶上停留一分半到两分钟,然后就可以撤离,得到证书和奖赏——100卢布。然后,他们就消失在我们祖国广袤的边缘了。他们在反应堆顶上搜集燃料和石墨,混凝土和金属碎片。大约花20至30秒来装满独轮车,然后再花30秒把这些“垃圾”从顶上丢下来。这些独轮车自重就有40公斤。你想象一下:防护背心,再加独轮车,真是疯狂的速度。

在基辅的博物馆里,有一个石墨制成的战士的军帽:他们说如果是真的石墨,这顶军帽的重量就有16公斤。石墨就有这样的密度和重量。那些辐射控制器通常不符合要求或与号称的效果恰恰相反,因为电子设备被极高的辐射扰乱了。最可靠的“机器人”是士兵。他们被命名为“绿色机器人”(因他们的军装颜色)。大约3600个士兵在反应堆顶上工作。他们就睡在场地的帐篷里。都是年轻的小伙子。

这些人都不在了,仅存在于我们博物馆的文件里——以他们的名字。

 

爱德华·波里索维奇·考洛特柯夫

直升机飞行员

 

我去那里之前心里很害怕。但当我到达那里时就一点都不怕了。一切都井然有序地在进行中。我想从空中,从直升机上看看反应堆——看看究竟怎么回事。但那是被禁止的。在我的医疗卡上,他们写着我身上有21伦琴射线,但我觉得他们是不是搞错了。有时候,测出来是80,有时候是120。有时候的晚上,我会在反应堆上空盘旋两个小时。

 

我和几个科学家谈过这事,有一个对我说:“我可以用舌头来舔你的直升机,一点事都不会有。”另一个说:“你飞到反应堆上空居然没有防护措施?你不想再活下去了?你这是大错特错了!好好保护你自己吧!”

 

我估计是三年以后吧。我们这些人当中有人生病了,接着又有一个。有人死了。另一个人发了疯自杀了。

 

我不会告诉父母我去过切尔诺贝利的事。我弟弟有天看到《消息报》上登着我的一张照片。他拿给我妈妈去看。“瞧,”他说,“他是英雄!”我妈马上哭起来了。

 

              (节选自《切尔诺贝利的悲鸣》)

 

                                                                                       violaine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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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单的人声•来自切尔诺贝利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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