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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清木 “我自然要为她扫墓。我买了鸢尾花（Iris），也找出书架上有张纯如签名的书。”
图/清木 张纯如的母亲张盈盈（前排左二）、张纯如的父亲张绍进（前排左三）和其他怀念张纯如的人们在张纯如墓前献花，表达对张纯如的思念
今天，2014年11月9日，是张纯如弃世10周年整。之前，我在网上公众活动信息里得知张纯如父母将去Los Altos的The Gate of Heaven Cemetery 墓地，并会在墓园St Clare Mausoleum Chapel（教堂） 里，邀请挚爱和读者，用音乐和诗歌，一起和纯如交流。
从12年前第一次得到她的书开始，张纯如便是我最尊敬的华人女性作家，没有之一。我自然要为她扫墓。我买了鸢尾花（Iris），也找出书架上有张纯如签名的书。
早晨，穿过硅谷一条条高速，穿过蜿蜒的山野公路，在“天堂之门”的Chapel 里，扑入眼帘的是张纯如的大幅照片，明亮的笑容，清澈的眼神，健美的身材，黑密的长发，在满室的阳光和音乐中，在加州特有的兰花前，纯如她光芒四射，如冬日白雪里的钻石，如秋日麦穗尖上的阳光，刹那间再次刺痛我的眼睛，泪水不息。我无法聆听诗歌，也无法感受艺术家们现场的演奏，惟有走到墓园的草地上，让灼热的加州阳光覆盖。
北美的墓园总是美丽和宁静。一对年轻夫妻带着折叠椅，坐在一处放满玩具和神像的墓地前轻声交谈；一位白鬓的男性，车子匆匆开来，停下，走到一处墓碑，用手摘去蔓延的草丛，双手微合又颓然收起，几分钟后，便离去了…..
我坐在自己汽车的阴影下，给我远在多伦多的少年同学电话：“今天是张纯如忌日……”远处，依稀是儿童的欢笑，身边，健身的骑者风般吹过…..
多年来，面对张纯如的人生，我总想努力咽下“Why”，而记住”What” 。
少年同学说，我知道。你既然去为她扫墓了，那就和我分享吧。
好的。
12年前冬，也在硅谷，我第一次得到张纯如的书《Thread of the Silkworm》（蚕丝，中国导弹之父钱学森的谜样人生）。书是CAL tech （California Institute of technology，加州理工学院）博士毕业的一个典型的硅谷创业狂极力推荐我读的。他是信息论之父香农（Claude Elwood Shannon)在CAL tech 的弟子，平时见人就说他晚上会梦见香农，而钱学森是CAL tech 的美国国家喷气实验室（JPL）主任。因此，这位来自中国大陆的硅谷码工告诉我，他的梦想是携香农之理论，做钱学森……
图/清木 “12年前冬，也在硅谷，我第一次得到张纯如的书《Thread of the Silkworm》（蚕丝，中国导弹之父钱学森的谜样人生）。“
即使我将这本书带回杭州的家，很长时间里，因为读英文备感辛苦，除了轻易记住第一页第一句话：“钱学森出生于杭州….. ”，我只是断续地阅读。作为一名曾经的文字从业者，我首先惊叹书的资料来源清单就有几十页——张纯如访谈了一百多人以上，查阅档案难以估计。我发现，中国人眼里的“导弹之父”，并非当年“毅然回国”、“报效祖国”。钱学森在中国的时代漩涡和中美两个大国的纠缠关系里，显得如此身不由已。
这本书出版于1995年，却没有在中国翻译出版。其时我的家乡杭州，追逐和翻新历史名人故居正成为巨大的商业行为，为何我从来没有在自己生活几十年的城市里，听说过钱学森故居？而2002年中国的互联网，更是几乎搜不到张纯如的名字。
2004年4月，我在中国，丈夫打电话告诉我Iris Chang 要去他的大学演讲，我便请他买书。他和张纯如合影后，买了Iris 2003年出版的《The Chinese American》，还请她签了名。
图/清木 “他和张纯如合影后，买了Iris 2003年出版的《The Chinese American》，还请她签了名。”
那时，我对张纯如的印象，还只是停留在杰出才女的印象：比如，“蚕丝”一书，她能从清末、抗战、内战，写到美国，写到红色中国，写到中美冷战；在叙述火箭技术的原理和钱学森的科研思路，她又俨然站在钱学森的个性里去思考。
2004年11月9日晚上，我在旧金山Bay Area的家里，被网上一个突发新闻震惊了：张纯如自杀了。 当时的心情，就是不敢相信，还恨不得赶去新闻里说的Los Altos 的那条小路，新闻里张纯如自杀的地点，离自己家才开车27分钟，40公里左右。与此同时，美国各大主流媒体全部是这样报道“The Rape of Nanking—— The Forgotten Holocaust of World War II（ 南京浩劫——世界二战里被遗忘的种族屠杀）作家Iris Chang 自杀。”
原来她还有本书！可她自杀了！
我才刚刚开始关注她啊。
张纯如，以这样强烈的方式再次进入我的视野。这是怎样的一位姑娘啊！
我记不得多久以后，我才开始到社区图书馆里借The Rape of Nanking，但常常读不下去。可当我合上书本时，望着宁静的湾区景色，我总想象，九十年代初期，南京，中国，一个个城市乡村，一位湾区姑娘，用自己的积蓄，在做田野调查…..
那时我在干什么呢？不能细想。
她的书里，有被大屠杀的民众的姓名，年龄……我从来没有看见，中国史学界会那么大规模地记录小人物的名字。正是这些具体个体的中国名字，世界可以确认：大屠杀。纯如是一个个人地算，她算出来，尸体的数量，如果他们拉着手，可以从南京排到杭州 ……而之前中国的教课书，并无南京大屠杀的前因后果，无日军和守军的具体描写，也无前因后果，更无以当时在南京的西方人的拯救难民行动，如被张纯如挖掘的“拉贝日记”，等等。
当时的中文语境里，已经出现她的名字，介绍她是撰写《南京大屠杀》的美国华裔作者，可她用的是RAPE这个词。是因为这历史太像强奸？ 侵占、侮辱、杀戮……一段人类罪行的集中体现的历史，而六十七年（截止于纯如去世的2004年）来这段历史的遗忘和歪曲，不又是一次强奸（RAPE）？Holocaust ，这个词，是西方史学界描写纳粹屠杀犹太人的特定单词。她没有用massacre这个词。就这样，她把加害者和被害者六十多年的血海黑洞的细节， 放在全世界面前。
我常会去Amazon.com 看美国读者对这书的留言。 “not for the faint hearted”、“This book is a heartbreaking read”…..
2005年12月10日，因当时供职中国一家报纸的工作需要，我发现次日是钱学森生日。我想正是好机会可以介绍张纯如的钱学森传记了。当时的中文语境里，千篇一律的钱学森介绍是“中国导弹之父”、“毅然回国”等，而没有任何详细的钱学森生平描述。 于是我马上回家取来张纯如“SILKWORM”一书，并做了一点简单翻译和两幅图片的翻印拷贝 （我很内疚当时没有向美国版权方征得同意）。次日，我接到钱学森一位亲友的电话，指出我一个编辑错误（在一张图片上，我把钱学森夫人蒋英写成了钱学森母亲章兰娟）
我正要开口道歉，没想到他却表示来电话仅仅是为了感谢我，说感谢我这么全面介绍钱学森，并说因为我的版面指出钱学森故居地点为浙江杭州马市街方谷巷2号，他拿着报纸去找政府确认祖产并提议向公众开放，政府答复的态度很好。我说，我只是翻译了几句张纯如的书。
但钱先生电话里并没有多提张纯如。
张纯如是这样写她采访钱学森儿子钱永刚的经历的：钱永刚1991年在旧金山Bay Area一个叫Fremont的城市里的一家公司工作，张纯如采访他时，他不愿意让同屋人知道他是钱学森的儿子，坐在车里接受张纯如采访。张纯如还写道，她在中国采访钱学森有关历史时，被采访者乐意接待，但不愿意暴露名字；而之前《New Yorker》杂志记者去采访时，被采访者更是惊恐回避。
钱学森，英文名字Tsien Hsue-shen， 他被美国驱赶，回到中国后，他做的事，就是想让美国政府后悔。美国政府很快就后悔了。可他们后悔什么？后悔不公正地对待他的本身行为，还是后悔这行为的后果对自己的不利因素？
张纯如采访钱学森在JPL（美国国家喷气实验室）的同事们，他们说，Tsien 很优秀，但没有优秀到可以成为一部传记的主角的地位。他们一定不知道，Dr. Tsien 固然在中国造出了原子弹，但TsiienTsien还得发表一亩田可以产一万斤水稻的论文。
张纯如选钱学森作为自己的处女作主角，是有理由的。当然,这些内容我并没有写到报纸上，因为我知道报纸不会刊登。
2007年，我在美国看了由加拿大多伦多亚洲二战史实维护会和大地娱乐（香港）有限公司共同投资拍摄，由华裔郑启蕙扮演张纯如的纪录片《张纯如，南京大屠杀》。我很认同郑启惠的气质。这时，中文语境里，张纯如的名字可以频繁地被搜索到了。在我看来，她的自杀，更像拼尽全力发出最后的闪电，把南京大屠杀的伤痛，照亮在中国同胞的长期被蒙蔽的眼睛。
2009年10月31日，钱学森逝世。我在美国，看中文信息，奇怪地看见当时中国所有最高官员均隆重出席。我至今不明白一个之前已几乎被冷落的科学家，为何突然在死后备受重视了？我昔日的同事那时也联系上我，说有人打电话给报社感谢我，因为我2005年的文章，使杭州政府意识到家乡有名人，归还了钱家祖产，修缮其作为名人故居，也因此，杭州政府能在钱学森规格极高的北京追悼会上，以家乡人民名义露了脸。
昔日雇主报社来函，要我为之居功一下。我便撰一小文：既然杭州认了乡亲钱学森，何不把张纯如写的钱学森传记出版呢。
2011年，我买了张纯如母亲张盈盈女士的中文版书《张纯如，一位不肯忘记历史的女子——在《南京浩劫》前后》《The Woman who Could not Forget –Iris Chang Before and Beyond the Rape of NanKing》。原以为是位母亲的哀痛记载，不料却是科学家风格写就的另一种传记，是张纯如作为女儿、妻子、母亲的一面，毫无疑问，纯如从婚前到婚后，家庭都很幸福。
她是生机勃勃的女子，最后承受了人性之最恶，她承受不起。
2012年，网上看见中国大陆中信出版社出版了“蚕丝”和“南京大屠杀”。我看了，不出所料，都有删节。这是不是从另一个角度，证明张纯如撰写的历史，太真，真得会让人无处容身？中日关系，文革语境，中美关系，中美日关系，那所谓的历史影子，依然笼罩现实，人性的恶，时刻浮现。如果你读了类似美国空间科学评论上的文章“Is a secret a lie if it just isn’t true?“，还有中美日关系的新闻评论，你会觉得没有办法。张纯如做的，是有人极力掩盖的。她的发现，不是科学世界的新发现，则是人性之恶的最低线。她被恶反咬了。
2012年秋，在杭州，母亲住院。日日盘桓拥挤病房，但我有机会便下楼走出医院后门，左拐两米，杭州马市街方谷巷2号，墙门上楣是简朴的书写着钱学森故居的木匾，而门上，又镶嵌着金属制作闪光的大铜牌“中国共产党杭州小组纪念馆，浙江省党史教育基地和青少年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图/清木 去钱学森故居的指示牌
图/清木 “杭州马市街方谷巷2号，墙门上楣是简朴的书写着钱学森故居的木匾”
图/清木 “而门上，又镶嵌着金属制作闪光的大铜牌“中国共产党杭州小组纪念馆，浙江省党史教育基地和青少年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深深庭院里，只有一间房陈列着钱学森的介绍，其中有钱学森的去美签证，也有钱学森80年代的一封信写着“我不是杭州人，我一岁便去了上海，再没有回杭州过。” 另外，民国模样的地契上，屋主姓名是钱学森。我打听到，房子在2009年前后固然名义上是钱家了，但维护费是政府和钱家后人各出一半。而九成的室内面积，是1949年前现任执政党作为地下党的历史介绍，在后院，甚至是大屏幕的电子屏幕、放映室，轮流播放执政党的口号等等。
图/清木 2周岁时的钱学森
图/清木 钱学森和家人、女佣合影
图/清木 民国模样的地契上，屋主姓名是钱学森。
图/清木 钱学森的学历证明
这处闹市深宅，每次进去，都只有我一个人。
其实我希望今后再能和通过电话的钱学森儿子钱永刚对话。1955年，钱学森被美国人以间谍为名赶回中国时，钱永刚八岁。30岁后，他才有机会读大学。46岁时，有人来打听他父亲的事，他还惊慌失措。
10年前，张纯如离开人世时，她儿子不到三岁。昨天的扫墓中，著名的世界抗日战争历史事实维护联合会成员在张纯如墓地前哀悼并献花，齐声发声谴责日本“没有道歉，没有和平！”
我当时想，幸亏她儿子不在。
清木 贴心姐妹网特约作者，在美国旧金山湾区居住
（文章和照片版权为作者所有，未经授权，请勿转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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