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伊芙·恩斯勒相遇在台北

来源：女权之声更新：2015-05-29 07:37:43 作者：艾可

图/艾克 “全球女权斗士”是主办方励馨基金会给Eve的中文称号，在舞台的巨大背景板上、在特制的塑料文件夹上、在图书馆内外张贴的海报上，都有“‘从伤痛淬炼力量，十亿人的全球起义’全球女权斗士Eve Ensler首度访台”的句子，且都伴有Eve的巨幅照片。

作为被演出和翻译次数最多的当代戏剧，《阴道独白》（Vagina Monologues）的名字对许多人来讲并不陌生，随这出戏而来的“妇女战胜暴力”（V-day）运动也是全球最具影响力的女权活动之一。在中国，各地创作和演出中文版的《阴道独白》已有十余年的历史。2015年初，《阴道独白》的原作者、美国作家和活动家伊芙·恩斯勒（Eve Ensler）到访台湾，与来自亚洲各国的女权活动家们交流，还带来了另一项以舞蹈反暴力的运动“十亿人站起来”（One Billion Rising, OBR）。中国大陆的与会代表之一、北京女权志愿小组BCome的艾可记录下她与伊芙在台北的相遇。

由台湾励馨社会福利事业基金会举办的“妇女地位提升亚洲会议”，于1月11日—12日在台北举行。励馨基金会此次邀请到剧作家和妇女运动家，与来自蒙古、日本、菲律宾、香港、台湾、中国大陆等亚洲各地的妇女团体代表共聚一堂，建立联系、分享运动经验、探讨地域性与民族性对于推动妇女地位提升、终止性别暴力的影响与挑战，并将消歧公约（CEDAW）的内容化繁为简、因地制宜，最终达成一份《妇女地位提升亚洲会议宣言》，作为行动策略。

我作为北京BCome小组的代表，受邀参与此次会议。BCome小组自2012年起，创演独立话剧《阴道之道》，在中国大陆以演出话剧、开展倡导活动为重心，成长为一个关注妇女性权和反对性别暴力的青年行动小组，与Eve Ensler和《阴道独白》渊源至深。此次在台湾与Eve交流碰撞，并将BCome和中国的青年女权行动派介绍给她和亚洲各地的姐妹团体，收获了极大的鼓励和力量。

从《阴道独白》到“十亿人站起来”

1月10日下午，台北市立图书馆总馆，Eve在这里将进行一场公开演说。活动需要提前网上预约，尽管提前一周报名入口就因满额而关闭，但仍有很多公众执着前往，坐席间的过道上、礼堂最后一排座位的后面高密度地站满了前来围观这位“全球女权斗士”的公众。

这张照片和她为人熟悉的、演出《阴道独白》时的那个波波头造型相去甚远：极短的头发——经历癌症治疗后的证据；极具非洲感的耳环和项链，最短的那一条上有一枚非洲大陆形状的吊坠——2012年癌症治愈后，Eve大部分的工作都投注在刚果（金）；收敛的微笑、坚定的眼神……这一切都提醒我，必须更新二十年前Eve的形象了，那个形象和《阴道独白》此前是她在我——可能也是很多中国的女权主义者——心中唯一的标签。其实这也说明，Eve在大多数听说过这个名字的人的认识中，仍然紧紧地和《阴道独白》捆绑在一起。

演说在Eve与“十亿人站起来”运动的总协调人、来自菲律宾的Monique Wilson之间以对谈的形式进行。在这次长达一个半小时的对谈，Eve向台北的公众讲述了自己创作《阴道独白》以及之后的一系列经历：2001年发起“V-day”运动；2011年开始协调创立刚果（金）的战争性暴力受害妇女自主运作的社区组织“欢喜城”（the City of Joy）；2012年发起“十亿人站起来”运动。

在中国，2013年12月，为纪念《阴道独白》进入中国十周年，北京、上海、广州三地的中国青年女权主义者曾齐聚北京，进行了一场阴道戏剧研讨会，北京BCome小组、北京外国语大学性别行动小组、上海“海狸社”、广州中山大学“将阴道独白到底”剧组与大家分享运动经验、展开反思并寄望未来。在那次聚会上，我们曾一同观看“十亿人站起来”的行动影像，那是我对这个运动唯一的印象——女性齐聚公共空间的舞蹈，以身体的在场释放暴力伤害并建立彼此之间的联系。

当天在台北，与我几米之隔的Eve讲述在刚果（金）内战中，她目睹当地妇女遭受比她此前所了解的任何形式的性暴力都更加残暴的凌虐，这过程中她几度勉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她痛陈非洲内战多以强奸作为武器，施暴的士兵不仅对当地妇女的性器官进行残暴的蹂躏与破坏，而且强迫家庭中的男性强奸自己的女儿、母亲和姐妹。Eve说，这是一种极为廉价的武器，轻易就可以摧毁一个村庄，从内部瓦解无数家庭和个体的身体、精神与心灵，然后无需付出任何代价就可以占有资源和经济利益，实现战争的目的。她说，“性别歧视、资本主义、殖民主义、种族歧视全像炮弹一样砸在女性的身体之上。”虽然到过许多战地——在上世纪90年代初创作《阴道独白》时，Eve就采访过波斯尼亚战争中被关进强奸集中营里的妇女，但是她说从未有一个地方如刚果（金）一样让她心情沉痛。

刚果（金）长达 13 年的内战，夺走了这个非洲中部国家 800 万人的性命，其中，好几十万名女性被战火蹂躏，被强暴与虐待。2012年，在饱受战火摧残的东部城市布卡武（Bukava），Eve建立“欢喜城”，庇护身体与心灵都受伤的妇女，协助她们痊愈，找回自己的身体，并把重建生命的能量带回社区。至今，已有500个女性将创伤变成力量，成为当地的领袖，把生命经验分享给更多人。

为什么是“十亿”？根据联合国的数据，每三位妇女中就有一位曾遭受性侵害或暴力虐待，如果按照世界人口70亿计数，那么全球就有十亿的女性受暴。Eve说：“女性是生命力的来源，我们的身体上却有许多无以名状的暴力，让我们厌恶自己的身体，拒绝与它产生关联……于是我开始想，如果这10亿的数字是另一种形象会是什么样子？”从2013年起，Eve邀请世界各地的十亿男女一起参与，借由“跳舞”的形式庆祝身体的重生。Eve说，许多人或许因为过去的糟糕经验，心灵与身体是脱离的，借由跳舞，重新与身体产生联结，重新拥抱自己的身体。

我就像第一次悟出大声说出“阴道”这两个字的符号意义一样，一下子明白了“十亿人站起来”召唤全球的妇女在公共空间尽情舞蹈的意义。在法院、政府、学校、商业中心的公共空间舞蹈纵然有身体在场的反抗性所在，但更重要的是，身体的舞蹈是一种治愈，是在身体上让性暴力的受害者打破那个世界上一半人无论战争或和平都受到强奸威胁的荒谬，以及这荒谬背后的枷锁——父权制对妇女身体的限制、盘剥和压迫；身体的舞蹈也是一种联结，十亿人的身体律动以欢乐的形式昭示性暴力的普遍存在和对抗这一暴力的庞大的联结。

2013年，“十亿人站起来”运动诞生，它邀请大家站出来，主题为“站起来、舞动吧”，共有 207 个国家、100多万人参与；第二年，它将方向定位为“正义” ，寻求属于身体的正义；第三年，也就是2015年，活动主题则定为“革命”。三年的主题一次比一次进阶，Eve在演说时一再强调：“终止性暴力，是地方议题也是全球议题；终止性暴力，不只是女性议题，更是人权议题。”

图/艾克演说结束后，Eve和台湾的妇女团体代表在舞台上跳起了台湾版“十亿人站起来”的舞蹈，金曲奖客家语歌手罗思容特别为此创作了歌曲并为舞蹈伴唱。这时我才注意到，Eve永恒不变的一袭黑衣在那天有一点小变化，她在黑衣黑裤外面围上了一条有台湾原住民特色图样的红色长裙。

阴道戏剧共聚与“十亿人站起来”在亚洲

下午在台北市立图书馆隔着舞台见过Eve后，晚上我终于和Eve人肉面对面了。晚饭前，酒店大堂门口，我们与参加会议的各地妇女团体代表相互介绍和认识，准备共进晚餐。Eve和Monique在一起，主动和我拥抱。我介绍自己，递给她一张BCome小组的名片，她说交给Monique就可以了，可是眼睛瞥见名片背后BCome的logo，喜欢得不行，又向我要了一张。我说我们创演了一部独立话剧，是受你的《阴道独白》启发，讲中国年轻女性的阴道故事，已经演了两年多，在中国四个城市一共演出了18场。她听说很高兴，提到曾经授权过《阴道独白》的中文版给一个商业演出的导演，我说是的，“但他们是演员，我们是女权活动家。 ” Monique大笑抱住了我， Eve则说，“是的，但我们尝试把两者结合起来。”

图/艾克本文作者与伊芙·恩斯勒的合影

第二天，会议正式开始。除中国大陆的与会者之外，其他地区的妇女团体都是“十亿人站起来”的参与者，她们分享了精彩的“十亿人站起来”运动经验。我和来自中山大学性别教育论坛的陈力，以及刚刚从中山大学离职回到台湾的宋素凤老师，在当天下午一起介绍了中国大陆青年女权行动者这三年的运动经历，陈力和我还特别介绍了中山大学《将阴道独白到底》剧组和BCome《阴道之道》剧组在剧场内外的行动。

图/艾克会议现场

本来准备好的英文讲稿，在经过上午的会议之后被我全部推翻，除了戏剧和倡导行动的背景介绍，我还用中文阐述了中国大陆当下女权运动的空间和资源与其他与会国家、地区有何不同，我们如何寻找和扩展空间，为什么不可能等民主实现再去倡导女权，青年女权运动和民主实践的关联，为什么坚持用“女权主义”而不用听上去相对温和的“女性主义”，行动者的安全焦虑、自我照顾和相互支持，还特别提起女权行动者的人权受到侵害的问题……一心想着要把更多、更多的问题提出来，而不仅仅是一个漂亮的展示，所以宋老师、陈力和我语速都越来越快，而且上台前一分钟还在修改PPT。不意外地，分享结束后我们被赞“激进”和“富有想象力”；来自印度、菲律宾这些有着长期女权运动历史的国家的与会代表，特别赞赏2012年底“裸照反家暴”的行动，Monique甚至鼓励我们说，可以搞一个裸胸舞蹈的“十亿人站起来”行动。

图/艾克《阴道之道》演出海报与BCome小组logo

茶歇时，我把小组logo图样和宇宙阴道图样的项链作为礼物送给了Eve。她爱死了，说我们的logo是一个完美的纹身，说着就扯开自己的裤腰给我看她小腹下方一个莲花图案的纹身，这种自然的身体态度还是让我小小震颤了一下。Eve刚刚出版的传记取名为《在世界的身体之中》（In the Body of the World），她在其中把自己的伤痛和刚果妇女的伤痛、世界的伤痛互为隐喻，身体的世界和世界的身体，她展开一种生态女性主义式的联系；童年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性侵数年、成长中身心的割裂与弥合、前几年罹患癌症后的治疗和反思……她不断在这些经历中穿梭，又不断从自我和自我的身体穿梭到刚果内战中受到性暴力残害的她人和她人的身体，从位置奇诡的肿瘤穿梭到发生漏油事故的墨西哥湾，这种穿梭自然而奇妙。我在阅读时脑中不断闪现的，就是她扯下裤腰给我看她的莲花纹身的一幕，也更理解“十亿人站起来”运动鼓励妇女跳起狂野的舞蹈、打破枷锁的意义。而在诸多共同的枷锁之外，我丝毫都不怀疑在地的儒家文化给我们的身体套上的那一条条超强自我意识、僵直没有律动、不会也不愿舞蹈的无形锁链。

图/艾克会议的最后，我们终于在会场空间伴着“十亿人站起来”的音乐跳起舞来，也在台北市政厅前的广场跳起舞来。彼时，新任台北市长柯文哲站在Eve身边，被我们这些正在或已经打破锁链的妇女运动者包围，局促地扭动身体，最后干脆和身边的社会福利局局长假装聊起天来，那景象太有意思，也太有意味。

“我的革命在身体里勃发”

2015年“十亿人站起来”的主题词是“革命”，在台北市立图书馆的演说中，Eve曾现场朗诵自己写的一首诗《我的革命在身体里勃发》（My Revolution Lives in this Body）。当她大声地喊出“革命”的时候，我有一瞬间担心这个有着太深重的历史过往和刻板意涵的词中文化的后果，可我旋即失笑，难道我忘了《阴道独白》进入中国十年来，有多少人质疑过用中文说阴道和用英文说阴道的“文化差异”了吗？难道我忘了这十年来中国女权主义者的独立的阴道戏剧，包括BCome，努力冲出剧场的乌托邦，要让阴道和阴道的故事更多地被看见、被听到、被诉说、被记忆是为了什么吗？Eve的言说那么清晰有力：如果阴道的存在不被承认，那么她所遭遇的一切也不会被承认。而我们——所有人，所有的努力，不正是为了一场旷日持久的革命吗？

听到这首诗时热泪盈眶的力量促动我翻译了它，这是一种希望，也是一种启示，惟愿中国女权主义的“关键多数”正要到来，惟愿革命在身体里勃发。

《我的革命在身体里勃发》

Eve Ensler 作艾可译

我的革命在身体里勃发

我的革命就从这副身体开始

它不再等待

我的革命不需要赞同或许可

它发生了，因为它必须发生

在每个街区、村庄、城市或乡镇

在部落的集会上，在拿奖学金的研究生中，在公交车上和菜市场里的妇女身上

它也许缓慢而轻柔

它也许率真而喧闹